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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杰夫

在许多人看来,奥威尔的一生足以被称为“悲剧”。在家庭背景上,他出生于一个“没有钱的中产阶级家庭”;在事业上,奥威尔的写作生涯并不顺利,直到晚年,他的作品才获得真正的认可,而无论是在缅甸的五年公务员生涯,还是二战时在BBC短暂的播音岁月,也都很难称得上成功;而奥威尔的感情和婚姻生活更是充满龃龉,奥威尔年少时传说曾恋上一位女孩,但由于前途迷惘,这位女孩将他“抛弃”,直到30年后她才与这位当年仍叫做艾瑞克的男孩取得联系,这时奥威尔早已因为他的《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而声名鹊起,但他的生命却也即将走到尽头。

确实,我们应当承认,奥威尔一生坎坷艰辛。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候,财富都不是他的“朋友”。

问题是,沉重的作品和不幸的人生无法成为一种佐证,证明奥威尔自怨自艾为一位“无助的作家”。他并不是那种被动接受命运戏弄的知识分子。国内著名的奥威尔作品译者孙仲旭就曾说过,“我喜欢奥威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包括他身体力行的精神和敢于特立独行、讲真话的勇气。”《奥威尔日记》中披露出的那个乔治·奥威尔,正是十足显示出了这一点。

奥威尔权威研究者彼得·戴维森是《奥威尔全集》的出版人,由他整理的《奥威尔日记》自1931年起至1949年终,涵盖了奥威尔绝大部分的写作生涯。在日记里,我们能够看到,奥威尔并不完全是以作者的身份出现。很多时候他是探索者,无论是对人类社会还是对自然界,他都期望通过自己的探索去认识它们。

在“摘啤酒花日记”和“通往威根码头之路日记”中,奥威尔分别记录了自己遭窃后去打工的岁月以及受出版人之托去观察底层工人的日子。这一时期,奥威尔第一次直接观察并实际体验到了英国普通工人的生活状况,并用详细的笔触将其记录了下来。恶劣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以及悲惨的境遇,都成为奥威尔同情工人阶级的理由。1936215日的日记里,他记录自己路过一条小巷时邂逅的一个女人,这个“沾满泥污、精疲力竭”的女人与奥威尔的眼睛凑巧碰撞,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痕迹。这个场景此后也在《通往威根码头之路》中被文学化重现了。

不过,尽管对工人阶级充满同情,奥威尔并不回避工人阶级自身存在的问题。他的这种复杂情感,也在日记中得以真实保留了下来。同样在215日的这段日记中,奥威尔提到,他对“工人阶级对待食物的无知和浪费”感到震惊,接着他列举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展示了他房东一家存在的食物浪费现象。从这里,奥威尔能够感到,工人阶级内部的生活水平也存在着严重差异,但是他们的无知却具有同一性。在1936711日的日记中,奥威尔提到,“资产阶级在生活中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工人阶级却总觉得自己是某个神秘权力的奴隶”。奥威尔不是唯一观察到这种现象的人。英国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在1968年到1981年通过民族志研究,也发现了英国工人阶级内部存在 “社会结构性再生产”的现象。类似的是,威利斯将工人阶级内部的代际性和传承性,看作是工业化的结果,而奥威尔也将其归结于阶级制度的“恶果”。不同的是,奥威尔的判断来自观察,而威利斯的结论则出自社会学研究。

奥威尔的探索同样展现在自然领域。在《奥威尔日记》中,很大一部分内容与奥威尔的政治观点并无关系。在这些内容中,我们似乎很难找见他那些政治寓言的影子,而只能读到他如何饲养家畜和家禽,如何种植农作物和花草,如何打猎、钓鱼。在翻过一页页天气加上数鸡蛋的模式化日记后,我们或许会感觉无趣,但一定会惊讶于他是如此耐心并认真于这样平凡的农耕生活。这样的记录,我们并不能将其看做是事业上不如意,而不得不做出的假装的归隐生活,而是他真对这种生活有着浓郁的兴趣。奥威尔自己曾提到,“除去工作,我最关心的就是园艺了”。这样对自然界的爱好,或许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在与绯闻初恋女友一起的日子里,据说奥威尔就已经喜欢上了种蘑菇。所以,我们也就不需要对他能够详细识辨出那么多的植物名称而感到吃惊。

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探索的背后,更证实了奥威尔在不如意的生活面前,扮演的是一个强者的角色。在《奥威尔日记》里,我们或许能够读到艰难、曲折、苦涩、挫折甚至是打击,但是我们却无法读到“失败”,反而能够读到作者时不时展现出的成就感。特别是他在每一天的日记后面,持续记下的缓慢增长的鸡蛋数,这对于外人来说,可能只是农夫的枯燥记录,但对记录者来说,却代表了脚踏实地的成就。正是这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显示出奥威尔在面对由工业化和现代化带来的“魔兽”时,采取的是迎面而上的战斗姿态。这样,我们或许能理解晚年在已经摆脱贫困的时候,奥威尔却反而执意要选择前往苏格兰一个偏远小岛上写作《一九八四》的理由。正如奥威尔的好友理查德·里斯评价的那样,“朱拉岛的生活清晰地揭示了奥威尔的另一种个性——即,他对孤注一掷的英雄主义疗法的热情。”

苏格兰朱拉岛

在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作者的对比下,我们或许更能理解到这一点。斯蒂芬·茨威格与奥威尔一样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而且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表达的对古典世界的缅怀以及对现代世界的憎恶,也正是奥威尔在《上来透口气》中所作的。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两人对丑陋畸形的现代世界,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茨威格在二战尚未结束时,就在异乡选择结束了生命,而奥威尔却逃离到“世界边缘”,在前现代的生活中写完了他一生最伟大的作品。

我们并不是要否认茨威格的伟大,我们也没资格去评论茨威格的选择正确与否。但是,奥威尔的姿态确实更能激励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倒是认为,奥威尔的一生尽管有遗憾,却是圆满的。上帝在最后还是给予了他乐观而坚持的一生以丰厚的回报。在最后的岁月里,他的遗憾,可能只是没有能和新妻子实现去瑞士蜜月,不能够再去海里钓更多的鲭鱼,以及到自家的鸡栏里数一数又多了几颗蛋。奥威尔显然早已娴熟于在逼仄的现实面前“上来透口气”。

直到今天,现代性的困境依旧是许多人的噩梦,特别那些期望在精神上保持独立和不妥协的人,往往会面临更大的压力。这样的压力与茨威格、奥威尔的时代相比,并没有社会与科技的发展而减弱,反而愈发强烈。这样来看,这本《奥威尔日记》出版的可能晚了。如果更早一些,它或许会教会更多内心纯净的人,在肮脏的现实面前如何“上来透口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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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篇文章 6年前更新

基督徒,不算太靠谱,但还算正经青年。 生平爱生活、爱阅读、爱姑娘。 江湖人称“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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